扬州突发新冠疫情,利用居家隔离的机会,阅读了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描写人物成长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感触颇多。这是套自传体色彩浓厚的小说,四本书讲述同一个故事:一对个性迥异的知己,莱农和莉拉,出生于贫穷落后又充满暴力的那不勒斯小镇,一个留下了,另一个离开了,多年之后,她们又相聚了。故事从“我们”的童年开始,延续至“我们”暮年。这不是一个童话,而是现实。 书中涉及的人生维度颇多,内容太饱满,以至于让我觉得任何单方面的解读都十分扁平,破坏了它的完整性和丰富性。沉思多日,我突然觉得书中人物的不同的命运和“逃离与回归”这个永恒又无解的主题关联甚密。面对贫困丑恶的环境,你是愿意逃离到更好的地方,将此地彻底遗忘,还是留下来直面苦难并与其作斗争? 书中第一人称的莱农是个相貌平平,缺乏自信,一直是老实本分的好学生。她孤独求学,成为街区唯一的大学生,最后逃离了小镇,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凭借小说与政治论文,她一跃成为知名女作家,并嫁入了上流社会的书香门第,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 书中另一个人物莉拉是个天生聪颖且好学的女孩。由于家境贫穷,她很早中断了学业,给父母在鞋店帮工,值花季少女时期就早早嫁与有钱人。婚后,她看清丈夫粗鄙的本质,遂逃离婚姻,开始追求有思想有深度的文青男。后来,她又有被文青男抛弃。最后,她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在肮脏的香肠厂找了份工作。香肠厂老板与黑社会沆瀣一气,压榨胁迫工人,她的生活灰暗压抑。 若从社会身份来看,一个身居局外的高位,一个身陷局内的泥潭。前者莱农读书是为了逃离,极力融入上层圈子,她的朋友都是作家,大学教授,政党人士。莱农费尽全力的摆脱原生环境的痕迹,改掉粗陋的方言,尽力遗忘这里的一切,希望一切“坏基因”被抹去。但她其实很脆弱,她需要外界的认同来确认自己的价值,需要一直向上攀爬才能获得安全感。她鄙视残疾粗陋的母亲,没有与真正的自己和解。她一直在出逃,哪怕已经逃离了那不勒斯,且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而在面对日渐丧失激情的婚姻时,她仍然想着离开,找到了同样从那不勒斯出逃的、莉拉的曾经爱过、已经成为教授的文艺男青年,一起逃避家庭。直到中年老时期,母亲的过世,男文青的背叛,莉拉的在底层的挣扎反抗,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出逃毫无意义,她的行为是懦弱的逃避,她的理想如此薄弱没有根基,她的道路看似清晰,实则迷茫,她的一生都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而进行的低俗斗争,她争取到的阶层,不过是华丽的纸质城堡,看似坚实稳固,却很虚妄浮华。 看似出逃和留下的人已经生活再无交集,可那不勒斯仍是她们摆脱不了的根。我印象很深的一段,当已成小资的莱农回老家,看见昔日好友被工厂压迫,义愤填膺。她已经在上层资产阶级的环境里浸淫太深,她只能通过自己一贯擅长的写作来帮助莉拉。当时一群反对工人剥削的激进小资团体,给莉拉发宣传册,到处刊登揭露工厂黑暗的文章。如此举动却激怒了和黑社会,加深了对于劳苦民众的剥削,反而使得莉拉的处境更艰难,被压迫的工人也不愿意合作。莉拉反感于这帮出生优越或已经出逃的人,看出了资产阶级革命的软弱、妥协和浅薄,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去捍卫本我,颠覆压迫。尽管周围的环境如此混乱低俗,她保持着学习新知识的动力。她自学计算机,成为上世纪六十年代最早一批会熟练运用电脑的人。她的才智吸引了黑社会的投资,让他们听她派遣,在风头正盛的时候,她一脚将他们踹开,逼得让他们无路可走。 莉拉从不出逃。她从未想过用智慧来争取阶级上升的福利,而是选择留下,与身边的丑恶作斗争。她与莱农等等想通过才智爬上社会高位的人不一样,“因为她天生就那么桀骜不驯,不会为任何事弯腰,我们所有人都做出了让步,经过考验、失败和成功,这种让步重新塑造了我们。只有莉拉,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她。不仅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任何人一样变得顽固难以相处,但她的品质一直都原封不动,甚至更加坚固。她懂得底层逻辑,冷酷锋利,野性十足,敢爱敢恨,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因为她的内心已足够强大。在底层挣扎时,她在不同的身份之间切换,妻子、母亲,工人,电脑程序设计员等等,忙碌到近乎晕厥,她崩溃,她痛苦,她搏斗,但她从未逃避。 莉拉角色的饱满不仅于此,在我心中,她是富有浪漫主义情怀的英雄。她不是理论学家,当外界还在高谈阔论要解放类似于她这样的群体时,她选择用实际行动自我解放。 她直面深渊的怪物。她不优雅,而是抱着近乎冷酷的偏执与之搏斗。融于世俗,又不流于世俗。如果说莱农是像古典小说里穿着一身精美铠甲的骑士,从在世界各地完成华丽的丰功伟绩,那她就像一个穿的像叫花子一样的牧羊人,身体羸弱不堪。从未离开过他的牧场,他赤手空拳,用一种惊人的勇气,驯服野性的生活。 有太多人逃避原生环境,期望走向更高更远的世界,高朋满座,长裙西装,红酒香槟,但这一切可能只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家门外那穿过大海的迷雾、闪烁不定的绿色灯光一样虚幻,虽然拥有实在的名利,但激情过后终将归于平淡。无论我们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我们终究回归生活本身。而生活,是真真切切的。分别、团聚、阴翳、光明,或许在每一个层面我们面临的问题不同,或许在不同的境地会有不同类型的问题。但极少有一劳永逸,但生活的实质终究是生存和活着。为了不消亡而斗争,是为“生存”;有对自我意志的坚信而内心明朗,是为“活着”。 离开的不一定勇敢,可能只是利益的驱使,或者自我的躲避,留下的不一定怯懦,可能是为了家庭和责任。诚然,无论是哪里,都有迷途的考验。每个人都会面临界限消失的境地。但如何在漩涡中保持自我,则是对能力与自我意志的双重考验。环境的不同并不能决定本性。哪里都是修罗场,唯有一种精神可抵御风暴,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能够直面一切,无论是笑着热爱着,还是冷酷的战斗着。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有人却在仰望星空。 年少时只把名誉、财富、学识、眼界当做一个人价值衡量标准,而今学会更加平和的看待他人,明白以上并不是必需品,越来越喜欢有着丰富阅历后,依然勇敢且纯粹的人。这是一种与社会地位无关的品质。大隐隐于市,我相信真正的大侠不是在竹林深处,不是在庙堂之巅,而是在偌大江湖。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大人广其心,无物不宜我。 从写法上来分析,这套小说,令我动容的是每个角色都非常立体。这归功于作者细腻的文笔。初看很絮絮叨叨,各个角色大事小事,流水账似的平铺直叙,一度让我想匆匆打完两星后放弃阅读。但当我耐着性子读完,我才明白,这是对于那不勒斯整个社会背景的铺垫。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扎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不勒斯。菲兹杰拉德说过,我们无法评判一个人,因为没有经历过他的经历。而作者就是不厌其烦的用最传统朴素的写法来展现人物经历和环境的变迁,从而在描写人物心理、刻画人物复杂多变的个性和脆弱纠结不稳定的情绪时更富感染力。本书没有完美的形象,也没有绝对丑恶的形象,脱离了脸谱化,程式化和二元论。语言平实,也不造作感情,却能让读者读完深深敬佩于其情感的排山倒海之势,却又在你以为会有结局的地方戛然而止,留下意犹未尽的悬念,完美把握了内容上的空与满。 最好的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往往比刻意展现技巧的文章更戏剧化,更出乎意料却也更真情实意。本套书的作者埃莱娜费兰,对于周遭人、景、物、事敏锐的洞察,也是无法比拟,无可替代的情感体验。 作者似乎竭尽全力让自己消隐,就像书中莉拉经常说的,将自己删除。作者借莉拉之口说:“我想把自己的名字解开,拆散,丢掉,忘记。”名字只是代号,或许隐匿,抛弃名誉财富,忘却写作的原因和结果,抹掉事物的意义,保留最纯粹的想法,回归最原始的本我,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