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种烟囱情结,始于童年。 儿时,我是在连云港海州新海发电厂的厂区里长大的,离家大约50米有座40米高的大烟囱。有年冬天,姐跟着外婆从浙江来海州。妈担心姐走丢了,问我俩:出去玩,找不到家,怎么办? 姐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说,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走。我告诉姐:看见烟囱就找到家了。外婆听懂了我的意思后,连声用浙江话夸我。老人家流露出的喜爱至今还是那么温暖。我的烟囱情结还缘于四十年前的一次抓阄。 我姐一直由外婆抚养,户口却在连云港市。当年 “上山下乡”规定:每个家庭只能有一个孩子留城。1978年,我姐高中毕业。她专门从浙江来连云港,就是为了确定:是“插队”,还是留城? 妈让我们姐弟 “抓阄”。她窝了两个纸团,看着我俩说,一张纸上画了烟囱,另一张上画了镰刀;抓到烟囱就当工人,抓到镰刀就去农村。妈用眼神示意我:让姐先抓。 姐刚展开手心里的纸团,眼窝里就滚出了泪珠。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抓的那个纸团,也画着把“镰刀”。妈想把我留在城里,设计了这次“抓阄”。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基本只有三条路可走——参军、当工人、去务农。后来,我们家打听到了路子:地市级城市的户口迁到县级城市是允许的。父母费了很多事,把姐的户口迁到浙江外婆家的小镇。就在那时候,取消了“支边、支农”。 从抓阄后,烟囱在我的心中有了份量,它是美好人生的象征。那时,我家已经搬到厂区外的职工宿舍区,可烟囱与我们家的情缘依然很深。原先从烟尘中排出的粉煤灰,经过水膜除尘,再顺着蜿蜒的管道流到池塘里;沉淀后,粉煤灰用于烧砖。我家西面还建起了炉渣砖厂。因建厂征用了土地,附近朱沟村、西门村的村民进砖厂上班了。这种改变户籍的途径,当年称为“土地带人”。 四十年前,我见到了村民欢天喜地地离开土地的情景。这与历史课本说的“失去土地的农民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有本质的区别。后来,我才弄懂:我们这个五千年历史的农耕民族正经历历史性的转型。“农民改行”是中国工业化之路上的一个经典瞬间。能仰望烟囱,是时代馈赠吾辈人的幸福感。 记忆里,烟囱的每次变化总是关系到我的人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身份从职工子弟变成了电厂大烟囱下的职工。参加工作后,儿时的玩伴们难得相聚了,原因是每个单位的休息日不同。那时,企事业单位都是依据停电计划安排工作人员休息的。晚上,在家正看着电视,常有客来访,来打搅的原因十有八九是他们家停电了,专门来电厂宿舍看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社会高速发展,最显著的特点是电力需求旺盛,“拉闸限电”成为了发展的瓶颈。那时,烟囱冒着浓烟也是“蒸蒸日上”的风景。 旺盛的用电需求,加快了电厂扩建的步伐。1986年,在原来8.6万千瓦容量的基础上,新电建设两台20万千瓦机组,新建的烟囱高达210米。到1991年,新海发电厂容量增长了五倍多,它像是中国工业化、电气化进程加快的一个缩影。烟囱像无声的广告,以“用电量”的攀升,讲述着百姓日子里萌发出的喜悦。
新电的荣誉室里至今还陈列着企业被国家计委命名为“全国资源综合利用先进单位”的奖牌,那是对电厂利用粉煤灰的褒奖。那年恰逢改革开放的第十个年头。电厂输送粉煤灰的管道已经延绵到5公里以外的浦南灰场和10.5公里之外的大浦灰场。粉煤灰成了制砖、修路、填塘的“香饽饽”。对于我来说,在大烟囱下工作,其它单位的女孩能高看一眼。 电厂扩建的那几年,我经历恋爱、结婚、生子。我爱人是在新浦区工作的(原市中心)。记得,恋爱中,约她晚上散步。我们走在十几里外的田野上,还能清晰地看到电厂的烟囱。她问我,烟囱顶上的红灯(航空标识)是干啥用的?我说,那是先进生产力在上夜班,熬红了眼睛。她很喜欢我的这句话,确认我:幽默,还有诗意。其实,我们这代人都受益于时代大发展洋溢出的诗意! 九十年代,我们单位把对废水、废气、噪音等治理作为重要工作。1996年,已经禁用粘土烧砖。节能建材厂(由原炉渣砖厂更名)与意大利公司合资建成了砌块砖生产线;1997年国家环保总局授予新电“全国环境保护先进单位”的奖牌。那时候,我在厂里宣传科当厂报的编辑,科长曾在传呼机中两次给我留言:获得国家级荣誉,版面配图片一定要注意烟囱排放状况。 新电纪念改革开放二十周年刚刚过了一个月,恰逢新海发电厂更名为新海发电有限公司。按照“产权明晰”的要求,企业由股东方江苏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经营。揭牌仪式上,宣传科的同事为来宾现场拍照,镜头特意避开了烟囱。那时,烟囱已经不再是先进的“象征”。从那一年起,节能建材厂建成干灰分选装置,干灰应用于了水泥制造行业,比原来的潮灰更有价值了。 2003年初,新电33万千瓦热电联产改造工程被国家经贸委列入第三批国家重大技术改造“双高一优”项目。到2005年8月两台新机组投入商业运营。那时候,火力发电已经开始采用烟气脱硫技术装置。新电烟气脱硫系统是由一家上市公司“凯迪电力”承建的。我爱人认为环保概念有前途,就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我觉得,烟囱让我成了股民。 2008年国庆前夕,公司举办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摄影比赛。许多摄影“发烧友”,都把镜头对准公司八十年代初“生长出”的成果——两台20万千瓦机组、烟囱、冷却塔。让人想不到,仅过了一年时间,这些资产就被当作“落后产能”拆除了。新电借力国家“上大压小”政策,在原址上建设两台100万千瓦发电机组,共淘汰九台煤耗高的小机组,踏上了转型之路。 2009年9月,公司对20万千瓦机组的烟囱、冷却塔设施爆破。那时,手机还没有拍照、摄视频的功能,我的心里却留存了烟囱坍塌的“慢镜头”。从那天起,烟囱的地位在我心里也坍塌了。 站在警戒线外的人群里,我眼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当年机组建设,成群民工开挖烟囱地基的场景……对妻子说了句:变化太快了,这烟囱再不能上夜班了。妻子察觉到了我复杂的情绪,有意把我的注意力引向身边“欢欣鼓舞”为烟囱送行的人群问我:失去了为啥还这么开心,你怎么看将来的“获得”呢? 获得感转眼就体会到了。2012年11月,新电首台一百万千瓦机组投入商业运营。那个晚上,我在微醺中仰视新建的烟囱。新烟囱高达240米,绘上了祥云的图案,可心里并非装满了喜悦,总觉得缺了点啥。

从2015年起,新电投资5.6亿人民币对所有机组进行“超低排放”改造,公司运用烟气综合治理技术,使燃煤发电机组的大气主要污染排放水平,达到天然气发电机组的环保标准,改变煤炭转换为电能所产生的负面效应,实现电能转换的历史性跨越。那天,我特意以蓝天为背景在烟囱前拍照,把现代化的意境找了回来。 2016年1月新电另一台一百万千瓦 “超低排放”机组正式投入生产。当年3月,两台新机组被江苏国信(证券代码002608)作为火电业务的优质资产,成功重组上市。 2018年“五一”前夕,姐发微信给我:想看看江苏的春天。妈要求我:发给你姐的风景必须是她没见过的。那天,我家祖孙三代人去港城湿地景点——“月牙岛”游玩了一整天。晚上,我把“江苏的春色”在朋友圈里晒。有同事吃惊地质疑我:你以前真的没有去过吗?那是我们公司当年的大浦灰场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记忆随着烟囱的变化翻阅了这片当年生长盐蒿的盐碱滩涂;眼前再次浮现出灰水横溢的场景,无法将它和现实中的:水光潋滟、垂柳依岸、鲜花怒放的“月牙岛”联系起来…… 那晚,我真正理解了那句至理名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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